【于郭】散场的拥抱
他曾经坐在园子里想过，藤木做的摇椅，一晃一晃，他的两条腿也跟着一荡一荡，脑子里泛着漫无边际的想象，对，那时候他还年轻，异想天开是年轻的标志，他会想些有的没的，眼底也会有那一闪而过的少年气。
他有少年气的，并不都是人前大伙看见的那副老成劲儿，也许是脸太黑大抵都给遮的差不多了，可是他是有的，这是事实，有人能作证的。
他刚认识那个作证人的时候，那人才真叫一身少年气，他那装着驳杂知识的脑子竟一时找不出形容那人的词儿来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词穷的滋味，这种滋味他难忘竟还觉得美好。
他傻笑，笑得被长辈说像个傻子。
傻子好，傻子就不怕什么了。他那时候想。
两人不算是自少年时开始牵手，却也算彼此都没错过那个尚且稚嫩的年代。尽管他常常被取笑生来就老态，可少年气的那人倒是不曾如此笑过他。
他只是静静侧首看着，笑着，回上一句，“是吗？可我还挺喜欢的。”
那一天，有颗心扑通大跳了一下，天上的流星也飞过去一颗。没人知道什么东西落地了。
似水流年，走过一日又一日，少年气不复存在，异想天开也都留在天空的星辰之中，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人，如今看上去到和同龄人差不多了，甚至近几年还活转回去了。算是老天的另类的补偿吧。
他又回到了那方他端详过，久坐过，遐想过的园子，老旧的实木柱子都有点掉漆了，他摸着门柱，嘴里念叨：“不是让人才刷过一次吗？”
他其实心里明白，刷再多次，也抵挡不住内里的衰朽。
“您说得对，真的老了，没心气儿了。”
他又下意识地回头，想要侧首和谁攀谈。
和谁呢？
瞧着一片空荡，他愣了会儿神，然后慢悠悠走上了台，如今他通常都踏着四方步上台，步伐虽不快，却还是比这快的。想必刚才到真有些让他感慨的地方了。
“学徒……”
他重新念着那几句词，忽然蹲下了身子。棉布扯得一身大褂有一块儿湿了，显得深一块儿浅一块，本就蓝得发白的布面更不好看了，他只能眉头竖起，不知对着谁一个劲的“抱歉”。
他从来没服过软，却对着一团空气，一件湿了的大褂说了这一辈子的歉意。
他可能是真心觉得是自己欠下的债吧。不然也不会事事由人去，件件错他扛。
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了，连债都没了，那人说了他不欠他的，更不需要还债。
他们分手是在台上，非常体面，比当年他们牵手还要体面。两人相互鞠躬，相互拥抱，然后他看着那人转身下了台，头也不回，那时候他才想起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人的背影，是佝偻着的，是谦卑的，这是他们的职业病，可是他忽然就看到了苍老的影子。
“哥哥，还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吗？”
“太早了，记不清了。”
“我有点怀念从前了。”
“怀念那干什么？还嫌苦没吃够？”
“我就说说。”
他把褂子重新叠好收了起来，这时手机有人传来一个视频，视频中一个人穿着一身黑底印花大褂意气风发上台领了奖，那个样子一如年少模样。
他握着手机，捧着那身大褂终于哭了。